张维迎:理念也要有自己的“思想市场” -z6尊龙官网平台下载

张维迎

张维迎:理念也要有自己的“思想市场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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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张维迎 陕西省榆林市吴堡县人,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。首次提出“双轨制”思路,著有《价格、市场与企业家》、《中国改革30年》、《市场的逻辑》等。

    张维迎:对我的批评比我的观点还流行

    2014年底,北京大学教授张维迎再出两本新著。这位在过去30多年持续引起争论的经济学者,这次又毫无畏惧地大声阐述他的理念,纠正那些看来“似是而非”的观点。

    几十年前,在陕北吴堡县黄河边上的村庄里,“捞河炭”曾是村民们一个重要的生活来源:每次等黄河大水退去,这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冲向河滩,把自己的草帽、衣服、麻袋、扁担,甚至是内裤,盖在那些被大水从上游冲下来的煤块上面,以示“有主”。

    后来,出生于此地的张维迎读到了英国学者沃姆斯利在1932年写的一个真实故事:在英国约克郡的一个渔村,每次大风暴过后,潮水卷起的木头就会搁浅在海滩上,那里世世代代的渔民们始终遵守一个规矩:谁最早跑到沙滩给无主的木头做上标记,木头就归谁所有。

    “这两个地方相隔万里,一个在英格兰的海岸,一个在中国西北的黄河边,两个村子之间肯定不曾有过交流,但他们的游戏规则完全一样。”张维迎说,“有没有普世价值?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全世界人都遵守的普世价值。”

    这种思考贯穿于张维迎过去几年的时间,2010年,他低调卸任了北大的一切行政职务,终于获得了过去很长时间里难得的身心双重自由,读书之余开始了对经济学的反思,思考了很多超出经济学范畴之外的事情。

    2014年底,他把这些思考整理成集,再出两本新著,一本《市场与政府》依旧保持“市场先生”的本色,论述中国改革过程中最核心的博弈,另一本《理念的力量》则让人颇感意外,因为张维迎在书里不再是满纸经济学术语,他“向后再退一步”,开始论述更多常识,试图纠正很多似是而非的观点。

    这位在过去30多年一直引起争论的学者,这次又毫无畏惧地大声阐述他的理念。

    对话张维迎:理念也要有自己的“思想市场”

    我只是在思考一些我认为有价值的事

    南都周刊:你在近两年的公开场合一直强调“理念”的力量,是什么原因让你开始重视这个超越了传统经济学的概念?

    张维迎: 人的认识都是要理论框架的,也许是我的脑子里铭刻着这样的东西,遇到那些我认为是不对的观点,总有一种发挥自己作用的冲动,会忍不住出来说话。这是人性,也是科学和思想传播的一种方式。

    从学经济学开始30多年,理念的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。《为钱正名》其实是一个理念认识问题,1984年我有个演讲叫《企业家与十大观念转变》,实际上谈的都是观念问题。但是反过来看,我越来越接受正规的经济学训练之后,至少在写文章的时候对这个东西反倒不强调了。

    这几年我强调“理念”问题,是和过去十多年发生的很多事相关的,90年代的改革推动的力度比较大,2004年之后,有关国有企业改革,甚至整个改革的争论,使得改革出现了一些逆转、停滞、倒退。因此我在思考,人的行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?传统观念上,我们觉得是利益,但是为什么有时同样社会地位的人对待事情会不一样?我相信是有另外的东西,这个东西就是理念。

    南都周刊:我们注意到了,你的新书《理念的力量》上面还有一个问句:“什么决定中国的未来”探讨这个话题,是你希望自己完成一个从经济学家向公共知识分子的转型吗?

    张维迎:我只是在思考一些我认为有价值的事情,我不是把我的工作仅仅当成饭碗,而是当成我的使命。我希望人们看懂这本书,这本书是在引导大家思考问题,而不是给你结论。我们现在需要思考改革,究竟哪些东西是正当的,哪些是不正当的。我是想正本清源,希望在更基本的理论上至少提供自己的所思所想。

    很多时候我们说人类犯错是因为贪婪、无耻,但事实上,有时候犯错是因为无知。现在好多人反对市场,他们不是反对市场带来的效益,而是说市场导致人的道德水平滑坡,这是完全错误的,我要批评这个说法、纠正这个理念。

    大部分人接受的理念已经是传统形成的,但人类还是有个优点,就是:他虽然比较固执,但总体上还是讲道理的,你只要道理说通了,人们会改变原来的看法。这需要我们做大量的工作。

    每个人都牺牲了,还有集体吗?

    南都周刊:尽管现在在中国经济学已经成为了一门显学,到处充斥着为普通人解释经济学理论的出版物,但实际上,很多中国人对于经济学的一些基本概念,比如“市场”,可能理解并不到位。

    张维迎:何止是普通人,在另一本书《市场与政府》中我就谈到了这个问题。我这几年也在反思经济学本身,经济学本身是为了证明市场是有效的,但是现在经济学理论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市场失灵、需要政府干预,所以政府干预经济的好多理由都是经济学家提供的。如果大家接受的都是本身就有误导性的东西,学过这样的经济学,去做政府工作,他就会找到干预市场的理由。

    现在的政府部门跟1980年代不一样,那时候的政府官员都是老革命,文化程度可能不高,但反而比较谦虚。现在的官员至少是本科,很多甚至是博士,他们觉得,你说的这些东西我都学过啊,这就导致政府层面在决策上容易走上歧途。所以怎么让人们树立一个正确的观念,就是我们社会科学工作者的责任,媒体也有这个责任。

    南都周刊:所以改变理念先要从普及和纠正常识入手?

    张维迎: 在纠正常识认识错误的过程中,每个领域都有这个问题。为什么我们现在说启蒙?就是我们长期以来形成了很多错误的理念,这些理念对改革的阻力比既得利益者还要大,我甚至认为,好多既得利益者反对改革,恰恰是因为他们的理念错了。其实市场化的改革不会损害任何人的长远利益,但是如果理念错了,他们就拼命反对改革。

    比如那些官员,不腐败心里不平衡,腐败了活得又不踏实,整天提心吊胆,最后落网了又后悔不已。我们需要改革这个体制,就是因为这种体制实际上对谁都不好,让每个人都生活在纠结当中。但是改变首先要从理念上认识到它的不好,所以我试图在通过理念的说服来化解我们改革的阻力。

    南都周刊:你在新作中,阐述的很多基本理念,都已经超越了经济学所覆盖的范畴。

    张维迎:经济学是一种思维方式,它研究的问题不仅仅是经济领域的。经济学理论不仅给我们很多指导,但也有很多误导。目前的经济学是以功利主义为基础的,只注重结果,不考虑手段的正当性,我不管你想干什么,我只告诉你最有效的办法去干就是了。比如我们为什么要拆迁?为了增产、地区gdp增加,要盖厂房、修路、盖商场,都需要征地,你不同意,我就强拆。这个东西短期来看似乎效果很好,政府果断有效率。

    但是我们做事的逻辑应该是,先要考虑这么做是正确的吗?我们为了经济增长,随意剥夺别人的财产就是合适的吗?再进一步讲,人活着是为了什么,就是为了统计上的百分之几的增长吗?我们需要一个大家都舒心的社会环境,每个人觉得公正、公道:我的房子不是不能拆,但是你得给我相应的补偿,让我觉得满意了才行,这是我的权利。保护人的基本权利是这个社会和谐的前提。

    中国没有发展出功利主义的哲学,但是有丰富的功利主义的实践。至少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,历代统治者的所作所为基本上都是功利主义的,目标就是富国强兵,不是基于对每个人自由、权利的考虑,而是从“集体”的角度考虑,为了所谓的集体利益,每个人都要牺牲自己。但是每个人都牺牲了,还有集体吗?

    理念也要有自己的“思想市场”

    南都周刊:你认为改革应该从注重发展、看重gdp的功利主义向尊重个体的权利主义转向,但很多人还是会怀念过去。

    张维迎:在我的新书发布会那晚,我提到有人怀念“文化大革命”和计划经济,说那个时候人们的道德水平高,这是很荒唐的,道德首先是以自由为前提的,无自由就没道德,一个囚徒坐了十几年监狱,这期间他从来没干坏事,你能说是因为他的道德高吗?是他没法干坏事啊。道德主要包括正义和仁慈两个方面,从这两个方面看,“文革”的时候比现在糟糕多了,现在说拆迁,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跟你谈的,但是那时候你们家几十亩地,想拿走就拿走了,没有任何东西是你的。你有什么权利和自由?要饭都没资格,谈何正义?儿子告发老子,妻子告发丈夫,学生打骂老师,把人放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,当这种现象成为普遍现象时,远比你在牛奶里掺加三聚氰胺对社会的危害大。都说那个时候牛奶里没有三聚氰胺,问题是那个时候你喝不到牛奶啊。

    现在的很多道德问题恰恰是政府干预的结果,真正的市场要讲信誉,大家都要小心维护口碑。但现在某个公司出事了,政府给一些公司特权让它活下去,媒体想要报道,政府出面给它说话、找关系,这些公司就越来越肆无忌惮。

    人都是看远处的东西看得小,看近处的东西看得大,过去的东西记忆模糊,最近的东西记忆清楚,我们看到人心不古,其实古的时候什么样我们不知道。对历史的研究很重要,我们不要脑子里想象着我们过去有个黄金时代。未来,哲学家、政治学家、历史学家都能发挥巨大的作用,仅仅靠经济学家是不够的。市场要有序运行是要有制度前提的,如果一个人自由的权利、财产的权利没有得到平等的保护,那就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;如果有人有特权,这也不是市场,特权介入市场之后,一定引起腐败和道德堕落。无非现在是表现形式变了,原来是特权,现在是货币化。

   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?只能通过削减权力的方式来解决,不能靠消灭市场。

    南都周刊:你认为理念也要有自己的“思想市场”?

    张维迎:思想市场的核心就是不同思想之间要平等、自由地竞争,任何一种理论要胜出是要通过说服别人,而不是强制别人。原因就是我们事前真的不知道哪种理论是对的,我认为我是对的,是因为在我现有的知识下我认为我是对的,但是没准儿我真的就不对,只有交给竞争。

    先验选择一种理论来领导其他理论,我们就犯了大错。如果我们允许不同理论竞争,我们可能会犯小错误,但是竞争本身可能会纠正这种错误。比如大跃进的时候,如果当时有言论自由,允许大家公开批评,肯定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后果。所以我们强调思想市场的竞争是重要的,第一是因为人类的进步本身就是依赖于各种思想的竞争,第二是如果不进行这种思想的竞争,可能就会导致各种灾难性的后果,所以思想市场很重要。

    南都周刊:从1980年代起,这30年来因为你的很多观念,你经常被舆论“炮轰”和“诘难”,成为争议人物。

    张维迎:你不可能责备大部分人,大部分人也没有时间去思考理论问题。人们说话时情绪和感情色彩多一些,所以他会先验地去判断你,这个观点我喜欢不喜欢。人的理性思考能力是需要培养的,并不是天然养成的。像中国的情况,人不读书,就不会思考,不思考就会被表象的东西迷惑,就会附和一些哗众取宠的东西,这就是个很大的问题。

    另一个方面,(争议)这个东西很正常,从古到今,凡是新的观点、新的思想提出之后,它的命运都一样。它之所以新,是因为跟大部分人接受的观念是不一样的。在中国,孔子、朱熹,在西方,苏格拉底、卢梭、伏尔泰,处境都一样。

    本文来源《南都周刊》
     

    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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